和17年前冲在SARS前线的担忧相比，这次的焦虑感似乎来得更加强烈。
对于今年66岁的王立（化名）来说，独自被“困”在武汉城外的这两个月，是他人生中关于如何自处，如何直面无奈、与焦虑和解的重要一课。
无法返程
2019年12月28日，王立和老婆、儿子一起从武汉回到太原老家，打算在年底参加两场婚礼。这是他们移居武汉的第六年，期间偶尔回太原老家，住在医院宿舍的老房子里。王立和老婆都曾是医院的职工，王立是医疗设备维修工程师，老婆是图书馆管理员，两人退休后便搬到武汉的儿子家，帮忙照顾刚出生的小孙子。由于多年没有回老家过年，王立和老婆商量着，今年的春节让一大家子都到太原来，趁着七天假期，一起换个环境热闹热闹。想到武汉还有一些其他事需要安顿，老婆和儿子就先买了1月上旬回武汉的机票，打算等大年三十再和那边的家人一起过来。王立则负责留在太原准备年货。
不料，临近年关，儿子突然接到部队单位的通知，说除夕和初一要留在武汉值班，不准请假。当时也没有多想，只觉着没办法，回老家过年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只好让王立再回武汉去。为了多在太原留几天，给母亲刚刚去世的老同学帮忙，王立订了1月24号（大年三十）的机票。没想到，1月23号凌晨，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告：“自2020年1月23日10时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恢复时间另行通告。”就这样，王立只能把自己订的机票退了。
心有余悸
直到现在，王立还对自己年前参加的聚会和活动心有余悸。“幸亏我（在武汉的时候）没被感染，不然多少人受害啊！”最初回到太原，和大多数人一样，王立对于新冠病毒并没有什么概念，也没觉得从武汉回来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虽然后来对疫情的情况有所耳闻，但都是道听途说，没有实际根据，也就没再追究和重视。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老家，王立迫不及待地和以前的同事、朋友相互会面，在一起聊天、聚会，生活似乎一如往常，充满期待。
可是，武汉的突然封城让王立感到事态发展的严重性。大年三十，独自滞留在太原的王立被二哥叫去家里吃饭，虽然有所顾虑，但盛情难却，王立还是答应了。晚上十点多钟，走路回家的王立经过附近医院的发热门诊，惊奇地看到门诊里挤满了病人，估摸着一半戴了口罩，一半没有戴口罩。大家互相拥挤，还有七八个人在门外排队等待。除夕夜，这个本该全家团聚看春晚的时候，医院的发热门诊却面临这么多的病人，这让王立意识到，一定和这次的肺炎疫情有关，而且形势并不乐观，加上几天来全国各省市报告的感染病例数不断攀升，王立下定决心过年不再聚会，独自居家隔离。
那天之后，王立对“病毒潜伏期”的说法也有了更清晰的概念。虽然自己离开武汉已经20多天，过了官方通报的两周危险期，但他还是忍不住反复回想自己和家人在武汉时候的生活轨迹和接触史，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生活中的每个细节，试图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厄运与他和家人都无关。这样，王立也就能保证自己不会把病毒传染给近期接触过的那么多人，尤其让他担心的，是聚会上碰面寒暄过的几个80岁的老人。担心、焦虑、不安的情绪常常使王立夜不能寐。直到现在提起这一切，他还是无奈地摇摇头：“唉，真是后怕！”
日常生活
少了亲朋好友的相聚和家人团圆的喜乐，王立总会觉得有些不习惯。王立的左眼患有三十多年的眼疾，视力不太好，所以平时很少看电视，手机用得也不多，但没想到，两个月以来，电视和手机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晚上6:30，王立准时打开电视，熟练地切换到山西卫视看新闻。半小时后，7:00的中央台新闻联播也不能错过，收看疫情期间被延长到近一个小时的中央新闻联播成了王立每天都会期待的事情。8:00，再切换到太原频道的半小时新闻节目。
前前后后总共两个小时的新闻内容满足着王立渴望了解外部世界的心情。对王立来说，看新闻实际上就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关注疫情：“因为我的心情可能和你们不太一样，我一个人在这，又关在家里，武汉情况那么严重，亲人都在那里，好多朋友都在那里，所以（我是）牵挂的心情。不仅牵挂太原、牵挂山西，更牵挂武汉、牵挂湖北……”
当然，除了吃饭、睡觉、看新闻，还有一大部分时间要在手机上度过。王立不喜欢用其他App，只对微信“情有独钟”。他有300多个微信好友，加入了23个群聊，除了每天在家人群里相互联系，了解武汉动态外，王立会重点关注几个群里面大家转发的内容。比如，曾经当过兵的他有一个部队群，群里面有好多大学生，还有十几个大校，以及他们基地的司令少将。群里经常有人转发一些时事、政治、评论类内容，能帮助人了解外界，获得正能量，这也是王立心目中的高质量群聊之一。
有时候看到好的内容，他也会顺手转给朋友和家人分享。王立浏览得仔细，每天花在看手机上的时间加起来要好几个小时，用他的话说：“（日子）也就这样混过去了。”不过，王立不是对微信里的所有内容都感兴趣，他对心灵鸡汤就十分反感，看到手机里那些教导人的内容，他瞟一眼就关了。王立不信那些，他始终认为，很多道理不能靠讲，而是要靠自己去亲身体会。
比如，这次的经历就让他尤其感慨：王立不会做饭，外面的食堂、饭店也都关门歇业。独自在家两个月，吃饭成了一个大问题，王立的哥哥和妹妹就轮流跑来给他送饭，即使是在疫情最严重的几天，也不间断。对门一对老夫妻，知道王立的情况后，经常做好饭就给他送，一碗稀饭、几个馒头、一些炒菜……
还有的同事和朋友偶尔也会送些菜、肉、零食，这些举动都让王立倍感温暖。“我一下子就体会到要懂得感恩。我一个卑微的人，能够有这么多人爱我，我觉得很感激。”
居家的日子虽然无聊但却很平稳，王立突然体会到自己的幸运——每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在世上；武汉的家人们都身体健康，没有被感染；疫情期间自己没得什么病，不用跑到医院去“凑热闹”；经常有人打电话关心和询问他的情况……王立深切地体会到“凡事都要感恩”这句话的内涵，这可比心灵鸡汤来得真切多了。
“第一次”
二月二，龙抬头，每年这个时候王立都要依照习俗，出门理发，今年不敢出去了，就干脆自己在家理了个光头。王立记得，上次剃光头还是1974年刚当兵的时候，那时候在部队当海军，为了方便统一，剃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光头，不过那次是别人给理的。自己动手，这还是头一回。时隔四十多年，因为疫情的影响，王立再次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不过，相比于之前的年轻气盛，王立这次的感受是：“人啊，在什么环境下都能生存，都能想出自己生存和生活的方式来。”这是让王立印象十分深刻的“第一次”，也是这两个月以来让他感到小有成就的一件事情。相比起来，另一个“第一次”则不是那么顺利：2月11日，为了彻底控制阻断传染源，武汉市对全市小区进行封闭化管理，而对于患病需要长期服药的王立老婆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王立的老婆患有先天性甲状旁腺功能减退症，确诊已经37年。虽不是什么大病，但需要长期不间断地服药。由于这种病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发病率，所以平日里药店基本不卖相关药物，只能找药店提前预约，专门调货。
封户政策实施后，调货、送药、取药都成了问题，眼看已有的药马上就要吃完，武汉那边的亲人们想要出门拿药也受到层层阻碍，王立就想着能不能从太原买到药再寄到武汉的家里。几天后，王立终于在太原一家药店取到了预约好的药，可是要怎么寄呢？第一次独自寄快递的王立有些忐忑。由于特殊时期不敢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王立就从早晨开始，徒步跑了附近的京东、韵达、顺丰、申通、中通、圆通六家快递公司，结果没有一家接收去武汉的货。王立就一边抱着药，一边询问沿路遇到的快递小哥能不能帮忙，见一个问一个，仍然没有一个人收，得到的回复是：不是我们不收，是东西寄到武汉也没有人送。正在王立一筹莫展的时候，家里人来电话，说那边一家社区药店的老板通过与社区协商，说明了王立老婆的特殊情况，获得批准可以出来取药和送药，这才解了王立一家的燃眉之急。
这也成为留在王立记忆中的一段特殊经历。
志愿者
在家待得时间一长，总想出来做点什么，王立想不如联系社区管理人员，看看疫情期间需不需要志愿者，或许他可以出一份力。晓敏是社区的一名管理人员，主要负责追踪近期武汉返回人员的健康状况，当时上报行程的时候，晓敏和王立加了微信，便于她随时掌握王立的健康状况。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和参与过疫情防控的经验，王立给晓敏发了一张自己在2003年获得的奖状：SARS一线优秀工作者。王立反复叮嘱晓敏有参加志愿者的机会一定替他报上名。
说起这张奖状，王立难掩心中的激动：17年前，49岁的王立是医院医疗设备维修中心的高级工程师。“非典”暴发后，山西作为重灾区之一，医院紧急成立了医疗设备保障组，王立主要负责医疗设备的维修、保养和调试。在保证本职工作的基础上，王立都尽可能把每件事做到最好，期间也得到领导和同事的一致认可，最后被评为优秀。不过，王立对于SARS时期的记忆似乎没有那么多的刻骨铭心，可能是一家人在一起的原因，总觉得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也可能是他19年的从军生涯中见惯了大大小小的特殊场景，尤其是1976年在唐山的抗震救灾，王立冲在救援一线，整整五十多天，每天都直面着各种各样的生死悲欢，有了比常人更强大的心理承受力。
所以在王立看来，2003年的SARS并没有带给他太多的恐惧感，反而是17年后的今天，他从未看到过这番人人害怕、人人惊恐的局面，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无奈和焦虑过。“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是上天在眷顾我吧，怕我回去被感染，就把我留在这儿了。”最后，王立如是说。如果问封城解除后最想做的事是什么，王立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把老婆接来看病。老婆身体不太好，已经在太原这边的医院联系好了床位，本来打算一过年就办理住院，没想到却被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计划，病就这样一直拖着。王立想，只要武汉一解封，就马上陪老婆去住院做检查。“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她的身体。”王立说道。
除此之外，还有四件事是王立在疫情结束后最想做的：一是去会几个亲朋好友，二是看望一个刚保住命的95%皮肤烧伤患者，三是回武汉见活泼的孙子。当然了，四是要吃一碗太原老字号清和元的头脑（早餐），就当是对生活能够重新恢复正常的庆祝了。
作者：王劭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