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声。
连续四天，夜夜如此。
似乎总是在凌晨时分，迷迷糊糊，就听见绵密的雨声与大地喁喁细语。滴滴答答，似真似幻。屈指算来，今天是封城禁足的第36天。这段宅居的日子，我的睡眠变得比以往轻，吹弹可破，一点风摇草动，都能轻易直抵梦中。
这是宜城板桥镇一个叫王家湾村的地方。葛洲坝宜城水泥分厂就选址于此。附近有牛头山、莺河大桥、茂密的树林、浩渺的水库，此村像一个盆地凹沉下去，地广人稀。特殊的地形，造就了这里的风口形势，日日夜夜，几乎都能听到风声怪啸，把窗帘吹得啪啪作响。刚来的那几天，作为一个短期探亲的家属，尤其不太适应。
天亮了。
站在四楼的阳台上，凛冽的寒气吹入骨髓。我打了一个冷战，裹紧棉睡衣的领子。放眼望去，水泥地上湿漉漉的，可见昨夜的雨并不小。小广场上，一树树的梅花都已经绽放开来，满眼都是袖珍花骨朵。这边是白梅，那边是红梅。白的纯洁，红的妖娆，各是一份美好。想起前几日，这些梅树都还羞羞答答，待字闺中，仿佛一夜之间，它们就被风雨叩开了心扉。因是花开初期，故“花落知多少”的情境并没有出现。小小的花瓣星星点点，散于树身周围的泥中。
厂门口的大路封堵了，我们的活动范围仅仅限于厂区内部。那些高大而坚硬的建筑物，就成了这段时间我的亲密伙伴。碎石库、熟料库、瞭望塔，这些笨重的水泥疙瘩铁面无私、伫立原地、洞察世事。半空中，传送带上的铁皮被大风撕扯得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要寿终正寝，却又艰难挣扎，一点点复归原位。又一轮风偷袭过来，两者又开始新的拉锯、新的胶着。它们不会留意，下面有一个抬头仰望的人，正在战战兢兢，快步走过。
整个厂区占地面积相当大，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走一圈下来至少需要半个小时。宽阔的水泥路两边种着绿化树木、灌木丛、桃树及其他不知名的树木，吸引了步行者相当一部分注意力，让每天的例行巡视变得不那么枯燥无味。排水沟里的水哗啦啦流动，里面收容了这几天夜里所有的雨水。
“叽叽喳喳……”一些黑白相间的鸟在树上呼朋引伴。它们体型中等，肚子浑圆，尾巴很长，在飞翔时，显得有一点点笨重。在地上靠两条短腿蹦蹦跳跳时，鸟儿们也并不怕人，等你快走到身边了，它才不紧不慢地朝旁边的灌木丛里躲避。扑棱棱，你甚至能感受到它们起飞时带起的一股小小旋风。这些小家伙可能也正奇怪，往年机器轰鸣，人来人往，可今年为什么没有开工，这么安静？它犹疑地望着我，正如我羡慕地望着它。彼此目光对视一会，它觉得无趣，飞走了。
白天，有相当数量的野狗在厂区游来荡去。体型有大有小，多是土狗，有附近农户养的，有厂区守门人的，也有流浪狗。有两只狗在这段时间变成了瘸子。其中，一只黄狗被一个捕鼠器夹断了后腿。当时它拖着一条腿，腿上还挂着一只黑色铁夹子，哀怨地从我面前经过。我呼唤它，想给它取下铁夹，它却加快了步伐，跑进了灌木丛。此后，我再也没见过那只黄狗。还有一只小白狗，我刚来的时候它还是健康的，一周后，后腿也跛了，残疾原因不详。这只白色的跛狗每到吃饭时间，就准时出现在食堂。但它很守规矩，从不乱窜，乖乖守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盯着进食者，希望人们能赏它一口吃的。
黄昏时分，红红的太阳已经挂在西山，将沉未沉。我和爱人已经围着厂区走完了一圈。转过一个弯，突然，一幅华丽丽的景象映入眼帘：红色的晚霞将最后一点绚烂悬挂在一棵吐蕊摇芳的桃树上，无数只体型小巧的云雀密集地站立在树梢，它们仰着小脑袋，正在进行一场歌唱大联欢。声音清脆悦耳，此起彼伏。我站在树下，大气也不敢出，极力配合这场旁若无人的演出继续进行。这些原生态的鸟鸣近在咫尺，让人类的耳朵感受到一场纯粹的音乐洗礼。此情此景，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走到第三圈的时候，夜色已经全面占领了王家湾。路灯亮了，但黑暗仍然虎视眈眈，不依不饶。楼房、建筑物、树木都变得影影绰绰，面目模糊。厂里值班的十几名员工各回各屋，不见踪影。只有宿舍楼里昏黄的灯光提示着他们零星的存在。远处偶尔响起一两声狗吠，继而，周围多处狗吠遥相呼应，此起彼伏。在这样冷清寂静的夜里，狗吠应该是最柔软的部分，它们用带着温度的单调叫声提醒人类，表达忠诚之余，也把冷冰冰的黑暗硬是撕开一道口子，将我的听觉放了进去，不再独囿于视觉的困顿。就这样，夫妻二人沉默地走着，有点机械，有点茫然。感觉下一秒将不复存在，又感觉下一秒会地老天荒。心里好像长满了草，横七竖八，杂乱无章。不知道这样的滞留还要多久。老人和孩子都不在身边，白天里，那些电话问候都显得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一切都不受控制，一切都身不由己——真真正正的“被动”生活。
从小到大，我经历过四十多个春节。热闹的、落寞的、开心的、烦恼的、忙碌的、厌倦的……只有这个春节最为特殊，喜欢或者讨厌这样的词语在它面前都失去了分量。这个春节是被动的，又是雷厉风行的。国家一声令下，人们全体宅家，共抗疫情，静待解封。其间，我们经历了无奈，经历了感动，五味杂陈、百转千回之间，体悟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既有岁月静好时一切尽在掌握的主动，也有灾难来临时随波逐流的被动。身处未知的漩涡中，我在想，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只要能够全身而退，一切美好就还有机会。
作者：王丽萍
